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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3

道庆五年五月中旬,长江一带刚进了梅雨季节。华苓将赵戈留在了江州,家里是六七八三姐妹照料着,她则是与二郎一道回到江陵族中,将他们大房这一脉在世辈份最高的三十二叔公,还有三房辈份最高的三十七叔公请了出来,坐船下金陵。

虽然是清晨,但是船舱外天色阴暗得好似将要入夜。

雨下得时大时小,淅淅沥沥。大量的雨滴打在开阔的江面上,风紧浪急,完全掩盖了十来支大船桨齐齐划动的声响。

华苓走到船舱的窗边,将木窗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有凉风带着水珠吹进来,打在手上和衣裙上,凉沁沁的,让她精神一振。这一趟下金陵,要绷紧了神经,要做很多的事。

华苓是带着金瓶、碧浦、碧微几人,和哥哥二郎分了楼船的第一层。上面还有一层舱室,两位叔公现下便各自带着几名仆属安顿在上面。

再下面,空间更大的船舱里是放下了八十来名族兵。

这一行百来个人,就是华苓他们这一次返回金陵的全部阵仗了。

回金陵去,第一是为了去将大哥华邵接回家。当然在这之外还有别的,比如向丞公谢华德传达,族里对他在这段时期里的表现并不满意这一点,勒令他立刻改正过来。又比如,要寻找机会弄清楚,如今的太皇太后阴氏到底是何许人也,真正的太皇太后又在哪里。

华苓费了无数的口水,才将如今金陵、江陵两地,族里族外这些事给三十二叔公分说了个清楚明白,才取得了他的支持。华苓请叔公下金陵,是为了给谢华德压力。至于三十七叔公,他是谢华德的直系长辈,是三十二叔公硬从宅邸之中叫出来的,这回一道下金陵,当然也是为了教训华德。

三十二叔公出身江陵谢氏大房嫡系,传承了族里医术一脉。这位长辈脾气臭,对谁都没有好脸色,但是医术水准极高,在大丹的名声只比药叟那样的高人略低,比宫廷中最好的御医还要好些。他的手上训练出了好几代的良医,又总领谢氏开设在大丹各地的药材庄园和医药铺子,在族中地位自然极高。

便是长老团的诸位长老,对三十二叔公也是恭恭敬敬的,毕竟人越老,病痛就越是多,要仰仗于医者的情况多了去了。

——谢华德此人,在他们爹还在的时候,除了做事有些冲动之外,华苓并不觉得他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但华德用事实告诉了她,人在得到权力之前和之后,心态和做法到底能有多大的差别。谢华德将大郎软禁在金陵近一个月,明摆着是不会听从大郎口中说出的任何建议了,并且也不顾忌族里可能会出现的种种反应。

这段时间里,华苓已经将这些问题反复想了几次——维护可能已经被调包的阴太皇太后,华德这是与大丹的敌人有所勾结罢。这样的作为让谢族的境地变得很危险!只要这件事被暴露在朝野之间,谢族即使根深叶茂,也只有被灭族一个结果。

所以三十二叔公和三十七叔公禁止华苓将这些事再传到族中其他人的耳朵里,更不能往族外去说,所谓家丑不可外扬。两位叔公一起下金陵,是准备私底下教训华德一顿,叫他擦干净屁股,赶紧离开这个泥潭。

至于大哥华邵被华德软禁一个月的事——华苓咬了咬牙,看三十二叔公的意思,只要华邵安然无恙,这笔帐他是不打算与华德算了。华德毕竟是谢氏如今的族长,族长地位身份贵重,并没有轻易换人的道理。

受制于人的感觉,很不好,很不好。

碧浦提着一个食盒转进舱里来,后面跟着碧微,捧着一叠子书册。碧浦动作轻巧地将食盒里的菜一碟一碟取出来,放在桌上,笑着与华苓说道:“照娘子的吩咐,金瓶姐姐在厨下为两位长老和二郎君准备的朝食,已经送过去了。今日为娘子预备的是红梗米粥,焖鲥鱼,还有几道轻轻腌了几日,酸香可口的小菜。这几日里舟车劳顿的,娘子的胃口却没有往日里好了,可要多吃几口,叫元气充足起来才是。”

碧浦这几个侍婢都和华苓是同龄的,个个容貌姣好,笑颜如春华,十分欢快。华苓也被感染得有些开心了起来,接过书册,点点头柔声道:“好,我这就用饭。你们都辛苦了,且歇歇罢。”

侍婢们都跟了华苓许久,也不再问什么,笑着出去了,将内室留给了华苓。

……

华苓其实并没有什么耐心用餐。飞快地吃了个半饱,她开始翻看碧微找出来的书册。这些书册记载了金陵城的详细信息。城里外的地形、河道、建筑物的详细数据,当然也有关于城外钟山的。

这是一份从金陵建城的时候开始,就一直更新、保存下来的资料,非常重要。几大世家手中都保存有这样的东西,华苓手里的这一份,是当年丞公爹还在世的时候,他命人复制了下来,给大郎保存的。

丞公爹不在了,但华苓总是会在某些时候忽然发觉,爹爹总是高瞻远瞩得很呢。

华苓迅速翻到有关钟山的部分。里面提到,钟山方圆二十里,东西走向。山北驻扎禁军一万五千,山南有皇家的寺庙群。这个寺庙群距离金陵的北城墙,大致有十里的距离。

这个皇庙,就是太皇太后阴氏前几年清修所在地。

来回看了几次,华苓终于在角落里看见了这样的一条记载:

天禧六年,天家庙宇初建。大匠鲁咎主持,征召工匠四百人。至完工,历时二十年。

“大匠鲁咎……”

这位匠人是早就去世数十年了,但华苓还从其他地方看过有关他的记载——这是个心思奇巧的匠人,很擅长于隐藏空间。也就是建造普通人所说的‘密室’。

主持造一个皇庙这样的建筑群,建筑多、占地广,若说里面隐藏了一两间密室,华苓是绝对相信的。

——甚至,她其实就怀疑,那假冒的太皇太后和在她背后支持的那些人,就隐藏在皇庙的这种角落里。

华苓深深吸了一口气,定定神仔细思考。

三十二叔公并不支持她追查这些。即使华德有些表现不好,他也还是族长,除非谢族准备将族长换掉,否则他只会给谢华德施加压力,让谢华德去处置。这是族长该有的权威,也是谢族一直以来的传统。

但华苓怎么敢信任华德?他这一次是软禁了大郎,下一次,会不会更加无视规矩?

阖上书卷,沉思片刻,华苓在扉页上拍了拍,笑了一笑。

如果族里不能给她支持,就只能向外去寻求助力了。

长老们不愿意家丑外扬,但她可不介意!

——

“娘子,娘子,三十二长老唤你去呢。二郎君已经到上面去了。”金瓶匆匆回来告诉华苓道。

“好,我这就去。两位叔公朝食用得好吗?”华苓赶紧起身,转出舱室,从小楼梯往上层走。

金瓶抿嘴笑道:“婢子打眼看着,两位长老都用得不错呢,精神头也好。婢子对自己的手艺还是有信心的。”

“那就好。”华苓朝金瓶弯弯眼睛,金瓶还是抿嘴笑,淡定得很。在内务上金瓶是十项全能,这些年也不知给她帮了多少的忙。

两主仆转进三十二叔公的船舱,就见三十七叔公也在,两位老人家表情都很是严肃。二郎有些局促地垂手立在一边回话,看见华苓进来,叔公的注意力都放到妹妹身上了,倒是有些松了口气。

“三十二叔公,三十七叔公。”华苓福一福身,微笑道:“听孙女儿这婢子说了,两位叔公朝食都用得还行,孙女儿就放心了。”

华苓的叔公这一辈排字为昆。三十二叔公名讳谢昆堰,三十七叔公名讳谢昆禹。

谢昆堰安稳坐在高椅上,上下打量了华苓几眼。这个直系的侄孙女儿看着娇娇弱弱文文静静的不甚起眼,但为人却有主意得很。太皇太后之事是天家宫廷之事,他本无插手之意,作为医者,原本也不必理会这些。但这回,这小侄孙女儿所描述的前景太过叫人心惊肉跳,华德是走得有些歪了,须得快快纠正过来。

此事也决不能声张,知道的人是越少越好。

谢昆堰沉着脸咳嗽了一声,正待吩咐些个话,谢昆禹就先开口了,朝华苓瞪了一眼,冷声道:“苓娘,叔公这回叫你来,是有话叮嘱你两兄妹。”

二郎绷紧了皮子,赶紧拱手陪笑道:“三十七叔公请讲,请讲。”

华苓面色不改,微笑着再次福了福身,亭亭玉立,身姿闲雅,温温柔柔地说道:“三十七叔公请讲,侄孙女儿都听着呢。”

“这家外之事,原本便是儿郎之事,尔等妇人,只须在家中安安静静的,做些针线、学些家务就可,不安于室,可不是良妇所为。这回的事,你需牢牢记住了,一个字也不能往外说!若是叫我听得外面走漏了半字风声,对我族不利,定要寻尔等问罪!到那时,依族例便将没收尔等家资嫁妆,将尔等净身驱逐出族,甚至是流放海外!”

眼神如刀,疾言厉色至极。谢昆墨如今虽然早已丢开了事务,在家中颐养天年,但年轻的时候,可也是掌管过江陵谢氏族兵的,身上有沉淀日久的铁血威严之气。

若是胆小些的人,在这个时候怕不是就唯唯诺诺不敢出声了,在谢族当中,长者为尊这一条规矩从来没有变过。

二郎赶紧行了大礼,连声说道:“三十七叔公且放心罢,且放心罢,侄孙小辈定然紧守族例,不敢有违。”又朝华苓说道:“苓娘还不快快回叔公的话?”

华苓却不怕他,也不行礼,只是微微含笑,点了点头,说道:“叔公说得是,族例重如山,侄孙女儿是不敢稍有所违的。我谢氏源远流长,族人齐心协力谋发展,才叫我谢氏发展成如此模样。祖宗在上,族律在上,若有那等想叫我谢氏衰亡之人,定然也是该清除出族的。”

“你此话是何意?你一小小女郎,何时轮得到你议论族中事?”华苓这话,明显是在责备华德呢。谢昆墨发怒了,重重地一拍桌案。整个船舱都好像震了一震。虽然已经是近八十岁的老人,但这位老人家的身子骨好得很。

“三十七,须知怒伤肝,你也老大不小了,好好养养气才是!”这两兄妹毕竟是自己的直系,表现也不差,谢昆堰看不得谢昆墨如此呵斥于他们。止住了谢昆墨,谢昆堰才又看定了华苓和二郎两兄妹,说道:“罢了。午后便能至金陵,如今叫你兄妹二人来此,是为令你二人绷紧皮肉,千万不能将此事再往外说去。后事自有族长处置,没有尔等越俎代庖之理。其中要害,尔等也是清楚明了,我便不再多言。可听清楚了?”

两兄妹都早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没有什么异议地连声应是。

三十七叔公又厉声斥责了二郎和华苓几句,将他们若是有些许不守规矩的后果说得严重之极,甚至将早已离世的谢熙和也提出来骂了几句,只道他在任上时过于独裁,虽然也有些好的表现,但到最后,培养族长继承人上并不尽心,也不够未雨绸缪,叫族里很是手忙脚乱了一番,云云。

三十七叔公词锋犀利,对谢熙和当年的做过的事也是清楚得很,一条条一桩桩刺儿挑出来,二郎被训得是唯唯诺诺地抬不起头,面色通红。

华苓听得是在心里不住地冷笑,爹爹做得还不够好?那要如何才够好,像华德这样,将阖族人置于危险之中?按她所想,华德做出了这样的事,现在就该将他换下来,问他的罪责才是!果然人心都是偏的。

谢昆墨滔滔不绝地斥责了一番,见二郎和华苓都是垂首听训,恭恭敬敬的,才有些满意,背着手,带着两名美婢回自己的船舱去了。

谢昆堰沉着脸,若不是在小辈跟前不好下同辈堂弟的面子,此时也正是多事之秋,族里应以团睦为主的话,他是早就拍案而起,将这个堂弟痛骂一番。三十七呵斥的委实有些过了。虽然谢熙和在任时,总还有些做得不够好的地方,他也骂过这侄儿不少回,但总体看,谢熙和在家族许多代的族长中间,已经算得极为出色。

等三十七回去了,他才缓了缓面色,朝二郎和华苓道:“罢了,你等回去罢。”两兄妹行了礼告退。

两兄妹一对比,这年轻得还未及笄的女郎竟尤为淡定,依然面带笑容,温柔和婉,动作合宜,就好似才从宴上归来。

这一份大家风范当真是世家女郎身上最应有的,叫人无端心折。便是遍历风霜,见多识广的老人家也不得不心生几分赞叹,而后也是有些不放心,特意留了留这侄孙女儿,缓容朝她道:“你三十七叔公教训于你等,也是好意,听着便是了。”

华苓微笑着回道:“三十二叔公放心罢,侄孙女儿也知三十七叔公脾气,都是为我们好呢,是半句闲话都不敢顶撞的。”

这话说得温柔和软,温驯乖巧,当真是一点脾气都没有。

但越是如此,谢昆堰心下就越是有些不放心。这天底下越是有本事的人,向来也就越是有主见、有脾气。

这侄孙女儿可不像没有气性的人,这般温驯,不要是打了别的主意才好。

谢昆堰命贴身仆役取来了一个半尺方圆的檀木盒子,亲手打开来,里面是一支老山参,根须俱全。这等老山参保元吊命效用极佳,有价无市,这一支山参,市价便能去到三四千两银。

老人家将这盒子递给了华苓,缓容朝她说道:“此物便赐予你罢,善加保藏,数代人都能用上。叔公也知你为人儿女的,听见别人说父亲不好,怎会心存欣喜。但这天底下,并无小辈与长辈争执之理。若是争了,便是你原本有理,也多半要变成无理。到底事实真相如何,也不是一二句口舌争执能盖棺定论的,人人都有眼目,总有水落石出、真相分明的一日。你只淡定看他便是了。”

华苓倒是有些诧异,老人家这是在尝试安抚她的情绪。她也真没想到,老人家会考虑到这一点,不是不感激的。但当然,这不会让她改变任何决定。

这等老山参,确实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好东西,便是当年爹爹在的时候,家里也没有多少,华苓自然不会拒绝,接过山参,郑重地行了大礼,微笑道:“多谢三十二叔公。三十二叔公是为家族好,为侄孙女儿好呢,侄孙女儿晓得的,不敢辜负叔公所愿。”

“如此甚好,你回去罢。”老人家看她面色平和,料想这孩子大致是天性温和的,才有此淡然表现,也就不再多说了。

华苓回到自己的舱室中,将山参递给金瓶收起来。

这是能给只剩一口气的人吊命的宝贝,比金银细软之物要贵重许多。金瓶细细收在了箱子里,回头笑着与华苓算道:“娘子,算算日子,到昨日,金陵城四处的白麻布就该撤下了。婢子打量着外头的光景儿,金陵也并无甚大事,十分平静呢。阴太皇太后扶持新帝登位视政,朝事也是顺利的。”撤下代表孝期的白麻,说明先道庆帝钱昭的时代完全过去,接下来,就是小皇帝钱威的朝代了。

“东北战事也是顺利的,等卫五郎君凯旋归来,我们娘子也出了孝,正好是该婚娶的时候了。娘子顶上还有三位娘子,年岁也都相似,届时出嫁的时日也相近。我们谢家连着出嫁几位美娇娘,这等风光盛况可是少见,一定会叫人们念上好些年。”

华苓并没有将太皇太后的事仔细与金瓶说过。这种事少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个人安全。金瓶如此美好的展望,倒是让一直绷紧了神经的华苓也生出了几分欢喜来,不由点头道:“想想也觉得,那样的光景儿可真是美好。——你说我们征新罗的军队,现在是不是已经大功告成?前些日子里得到的消息,是说我们的兵马已经靠近了熊津。算起来,新罗还没有半个江南道广阔呢,我们从江陵下金陵也不过耗费两日,要从鸭绿水到新罗最南边,顶多也就要十来日罢?”

关于战事的讨论,在华苓身边也就只有一个金瓶还能说上几句,到底是曾经被严格全方位地训练过,对大丹周边的诸多小国,金瓶也是有所了解的。她想了想,说道:“娘子说得应当不错。我们大丹的军队人强马壮,要攻入新罗都城,十来二十日也就够了。新罗地域偏狭,人口也少,弼公大人、辅公大人拢共派出四万多兵马,怕是手拉着手将新罗犁上一圈也无二话,定然攻无不克的。”

金瓶的描述很是轻松,让华苓微微有些浮躁不安的心略微安定了下来。

是啊,新罗就算是再硬气,相比起大丹,它也不过是颗小石头罢了,大丹国力强盛,兵强马壮,没有打不下的道理。

——

当日半下午,一行人乘坐的楼船便到达了金陵江边,在江边最大的码头停靠下来。丞公华德朝事繁忙,自然不会亲来码头迎接长辈,倒是丞公太太车氏带人来迎,将两位叔公、华苓和二郎一并接入了丞公府。

一行人略略洗去风尘,便到了晚食的时候,车氏命人来请,说是丞公已经回府来了。

华苓跟着两位叔公坐定,就见两名仆人恭恭敬敬地引着谢华德进来了,后面跟着大郎,不由一愣。大哥不是一直被软禁在城西他们自己家的偏宅中么,什么时候被请到丞公府来了?

兄妹几个都是看了看对方,也没有说话,依序见了礼,在厅堂里分辈份坐下。华苓看大郎,气色倒是还好,行为举止也都正常得很,想来这些日子除了信息不畅、不能出外以外,华德并没有对他多加为难。

谢华德大刀阔斧地坐下了,先是往二郎和华苓这两人看了一眼,细细盯了华苓片刻。他的眼神带笑,但让华苓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他又朝大郎看了看,才笑道:“德长居金陵以后,是许久不见两位长老了。如今得见长老慈和面目,心中也甚慰。——定是德有做得不是之处,才惊动了三十二叔公、三十七叔公不远千里下金陵来罢。——也不知,是所为何事?”

“华邵在此是为何?我是听说,你将华邵软禁在府中,可真有其事?”三十二叔公沉声问。

谢华德朗笑了几声,摇头道:“三十二叔公定是听偏了,德冤枉得很。华邵是我们谢氏大房家主,身份贵重,我如何会软禁于他。华邵天资不错,便是在人才济济的族里,也是百里挑一的优秀子弟了,名声甚高。我是打算将他培养成我的继任。这些日子,华邵是随在我身边进习罢了。——华邵你来说说,事情可是如此?说是我要对华邵不利?这话诛心得很,是要在我谢族子弟之间挑拨离间啊。”

华德既然如此说,所有人的视线便都看向了大郎。

大郎四平八稳地坐着,含笑道:“正是如此。这些日子手头上事情忙碌,我竟是忘了往家里传些个口信儿,叫家中妻儿弟妹都担心了。并无甚大事的。”

这话也是说得安稳平和,并无异状。

华苓轻轻挑了挑眉。这也真是有意思,有时候,事实如何真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话如何说。

“便是如此。华德是我亲孙,他的为人我最是知晓的,怎会对族人不利?阖族人命他为族长,自是要领着我族越发繁荣昌盛的。”三十七叔公乐了,高声说道:“华邵小子,虽然你有个当过丞公的爹,这可也不代表你就能作下代丞公。你爹当时所作所为,可是有许多不当之处。既然跟在华德身边学,你就好好学,仔细学才是。力争上游。”

大郎重重点头道:“三十七叔公教训得是,邵必不敢轻忽了事的。”

车氏笑呵呵地让两位长辈坐了上座,呈上了好茶水,笑着说道:“前日里得了消息,说是两位长老要下金陵来,夫君与妾身都是欢喜得很。忙忙叫人预备起来了,就怕怠慢了长辈客人。两位长辈、几位族弟、族妹,若是招待上有甚不周到的,只管说来。”

“嗯,我瞧着都甚好。华德是个能耐的。”谢昆墨倒是很满意,看华德与车氏这一对孙儿孙媳顺眼得很,很捧场地又说道。华德是他直系亲孙,在他膝边长大,原本是次孙,谁能想到今日能有如此造化。

既然当事人华邵都如此说了,原本为兴师问罪来的谢昆堰也不会再大肆问责,毕竟,到头来还是一族人,年轻孩子们之间能够将矛盾自行处置完,叫族里保持安定,那是再好不过的事。

两方都是着意配合着说话,你来我往的,华苓冷眼看着,这些姓谢的郎君们倒是和谐得很了,渐渐也算得宾主尽欢。不多时,便有厨下仆婢来问,已是晚食时分,可要立即将宴席送上来。

“瞧我这口开了就停不下来,怠慢长老们与几位族弟妹了,大家伙儿,这便移步偏厅罢,家里是早三日就备下了接风洗尘宴,什么都是上好的。”

华德两夫妻将客人们都请到偏厅去,大家都是笑容满面的,看着越发和谐了。

华苓微微蹙眉,看了大郎几眼,当哥的却并不曾多看她几眼。

车氏领着两个嫡女、两个庶女将华苓让到了女客桌,一家母女就陪着华苓一个女客用宴。

延乐坐在华苓旁边,亲昵地拉着华苓的手笑道:“离上回相见又是好几月,侄女很是想几位小姑姑呢。苓姑这回既然来了金陵,不若便在我们家住上一阵子才回去罢?家里什么都是有的,金陵又有这样多的好玩物事,日日各家都有宴会,必不委屈了小姑姑的。”

“那就先多谢你了,延乐侄女。不过我这回来金陵是跟着叔公和二哥来的,自然是长辈说了算。”华苓笑了笑,轻轻抽回手。她还记得上回延乐是如何糟践七娘的茶园来恶心她们姐妹的,现在怎么也不认为,她和延乐的关系就能好到手拉着手了。

延乐也不在乎华苓如何对她,面上还是笑得甜甜的,说话儿亲热得很。与华苓提了上两月她们去青波河踏春,说到金陵今岁很是流行蹴鞠,便是女郎们,也多有在河边平坦处进行蹴鞠赛的,非常热闹有趣。又说今岁金陵最流行苏绸,还有来自西域大秦国的头面首饰。

大秦国的首饰非常精美,与大丹的风格很是不同,大丹的工匠纵然仿造,也造不出那等味道、那等水准。如今一支来自大秦国的金簪在金陵价值千金,便是如此,还是有价无市,不是像他们这样的人家,女郎就是望穿秋水,也得不到一件来自大秦的首饰,云云。

华苓含笑听着,偶尔应一声,也不如何搭话。相比女孩子之间这些不起眼的小心思,她更在乎大郎和谢华德到底达成了什么协议,为什么大郎会这样表现。

太太车氏到男客那一边去招呼了一阵,才重新在女客这边坐下了,笑着招呼华苓道:“苓娘自在些,像在自己家中便是,我们原本便是族人,不必客气的。有甚要的便开口。”

“劳累堂嫂了。”华苓笑着回了一句,往周围看了看。这座宴客的庭院,是当年她们家太太牟氏所居住的致远堂。当然,这里早已粉刷一新,摆设也全都改过了。方才进来时,她看见中庭里原本的海棠盆栽全都撤了,换上了不开花的滴水观音等赏叶植物。她接着道:“堂嫂是过虑了,我还真不觉得不自在呢,往前随爹爹在这座府邸里居住了好些年,如今还处处都觉得有些熟悉。”

车氏当即笑:“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她握着华苓的手,细细将她打量了一番,赞叹道:“瞧苓娘这容貌、这气度,可真是百里挑一、千里挑一。嫂嫂还记得当年老丞公还在世的时候,最是宠爱苓娘的,还为妹妹选了卫家五郎这样一位良婿。嫂嫂听闻得,卫家五郎在东北战事里表现十分出色,可是已经连攻下了好几座城呢。待得班师回朝的时候,定然便是大将军了。苓娘是有造化的。”

华苓笑了笑说道:“嫂嫂是过誉了。爹爹对我们兄弟姐妹都公正得很,我们兄弟姐妹是该有的都有,不该有的也都不会有。爹爹在管教上是从来不容情的,做错了事,还要挨廷杖。嫂嫂不晓得,我小时候就挨过廷杖呢,疼得很,也丢人极了。”

席上几个女孩子都笑了起来,延乐的妹妹延羲吃惊道:“堂伯当真是拿廷杖打苓姑么?这样大的处罚,苓姑当时定是做了很坏的事呢。”

车氏笑着轻斥了一声:“延羲住口。那有这样对客人说话的?”

“女儿错了。”延羲笑嘻嘻地不说话了,与自己姐姐交换了个眼神,还是一脸的笑。这是真的拿华苓说的事在当笑话看呢。

华苓笑笑,也没有再解释的意思,慢慢用了些酒菜。

车氏坐在上首,细细打量了一阵。在席上的五个都是谢族的世家女郎,但她也不得不承认,任凭谁人走进这偏厅来,第一个看的,可能都是谢华苓。

这个女郎也不过比她的长女大一岁罢了,又是个小妾生的。若是算实际的月份,比延乐还大不到半年。但这女郎身上就是有种与别不同的气质,着一身素素淡淡的湖绿襦裙,浑身不见什么贵重头面,眉目清朗,叫人看一眼便要高看一眼,实心说来,也许比她的女儿还要像嫡女些。

车氏心里不由隐隐有些不妥帖。若是承认了这一点,岂不是说她的女儿比不上老丞公家的?这才是庶女儿,还有那个嫡生的谢菁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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