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光棍儿生活(二) (第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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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高虽然知道是谁偷的,但也不能把他怎么样,抓贼抓脏,光凭感觉不行,他没有真凭实据,再说,即使有了真凭实据,对方不承认又能如何?连派出所都不管,还有谁能站出来为黑五类伸张正义?明知是谁把钱偷了去,见了面还得打招呼,同时还得严把嘴上关,一辈子也不能说出“梁上君子”是谁,否则,岂不得罪了一个人?像天高这样的小地主敢得罪谁?又惹得起谁?
桃花又是一年春。
转眼间又到了清风日暖,翠碧笼罩的时节。柳絮飘舞,绣绒残吐,燕子回来剪开了春风,给人们带来了春天的气息,人们脱去了厚厚的冬装,换上了轻便的单衣裤。家庭妇女开始忙活了,一边上山干活,一边抽空拆洗换下来的棉袄棉裤和被褥之类。对这些季节性的老婆活儿,天高以前根本不懂,也没干过,因为那曾经都是母亲包办的,现在不同了,他是光棍了,环境迫使他必须学会干这些老婆活儿。
天高是油性皮肤,盖的被子太脏了,特别是被头部位脏的都发黑了,粘乎乎的,他抽空拆下了被里被面,用热水烫,用碱搓,洗净晒干了。可怎么缝被子呢?他一点不会,也没想到自己能有今天。他想到了妹妹,妹妹曾经对他说:“哥,往后有缝缝补补的活儿,拿给我,我帮你干……”
妹妹是乡下人,整天家里山外忙忙活活的很不容易,他怎忍心去麻烦妹妹?再说相隔二十多里,来去也不方便,而且自己还有个生活原则,有苦自己承受,决不连累别人,他想自己学着缝被。
一天中午歇晌,天高把被里被面铺在炕上,正考虑从哪儿入手缝被,来人了,他赶紧卷起来搁在一边,也怕别人笑话他干老婆活儿,再后来,他今儿拖明天,明天拖后天,拖来拖去拖到了五黄六月,听说那些家庭妇女都把冬季的棉袄棉裤被褥缝好了,他才着急了……
赤日炎炎,低暗的倒厅房像个庞大的蒸笼,热的让人透不过气来。人们都在睡午觉,街上静无人语,只有聒耳的蝉声时停时起,考虑到可能会有人来串门,他将内街门反锁上,像当年盘炕那样,又演起了“空城计”。
他光着脊梁,穿着裤衩,赤脚站在炕前,按照回想中的母亲的缝被方法,将被里反面朝上铺好,均匀地摊上棉花,再将被面正面朝上蒙在棉花上,接着慢慢穿针走线将四边扦好,被就基本成型了。
一股清风将凉气送进了屋,外面云天了,一会就下雨了,雨越下越大,看来下午是不可能干活了,那就放心地缝被好了。他用粉笔在被面上横竖匀称地划上了几道白线条,用大号针引了线,沿着线条上下扎透缝连,力求针脚均匀整齐,记得母亲说这道工序叫“引被”,说缝被的关键是“引被”,他没有忘记当年母亲戴着老花镜“引被”的画面,母亲到底是怎么操作的,他并不知道,只是有点印象而已,就凭着这点印象,他左手托起被底,用中指肚垫着针眼的部位,右手捏针,针扎的深度全凭感觉来定,有好几次针扎在了左手中指肚上,渗出了血渍……
初学缝被,有些笨手笨脚,焦急又上火,头上的汗擦了又擦……
凉风夹着雨点吹开了窗户,屋内骤然凉爽了许多,看看钟才三点,时间早着呢,他安慰自己,急什么?“欲速则不达”,慢慢来……
被子缝好了,他成功了,天高感到自豪,就算打一辈子光棍也不用求人缝被了,实践说明,只要有心,女人能干的事儿,男人也能干,特别是针线活儿,是老婆活儿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光棍儿的必修课,他必须会干,干好……
那时买布是要布票的,老百姓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男女老少穿补丁衣裳是很平常的事,天高裤子后腚上碎了两个鸡蛋大小的窟窿,他想学着自己补,他仔细观察了人们腚上的椭圆形的大补丁,暗暗琢磨出了怎么个补法——
风雨又是歇工天。
他将裤子后腚平铺在小饭桌上,用两个直径约有十五公分的碗扣在破碎的部位,用粉笔沿着碗边画了两个圆圈,再用一个约二十五公分直径的大碗扣在两个圆圈的中央,用粉笔沿碗周围画个大圆圈,后将三个圆圈用线连成了个椭圆圈……他裁了块顺色的布,铺在椭圆形上,考虑到人的腚是外凸形的,他在裤裆里楦了个枕头,先用白线以大针角沿着粉笔线将边扦好,再用顺色的线沿着白线缝好,最后抽出白线,用大拇指挎挎针脚,以求针脚平整美观,他穿着试了试,还行,基本保持了原来的裤子腚围。
天高穿着补好的裤子上山干活,家庭主妇们见他腚后的补丁挺熨帖的,都问是谁补的,天高谎称是妹妹帮忙补的,大家都夸奖:“你妹好营生,干一手好针线活儿啊……”天高听了心里美滋滋的,知道自己的针线手艺虽不算“炉火纯青”,但也不亚于一般的家庭主妇,他有能力干好针线活,有能力渡过光棍的每一天……
食品公司又下来肉票了,每人每月半斤,平时天高的肉票都给了北屋兆家了,天高从来不过节,也从来不买肉,这个月的半斤肉票,兆家说什么也不好意思要了,那时的肉票是当月有效,过期作废的,天高迟迟不去买肉,眼看要过期了,元银建议他去把肉买回来,天高下决心消费一次,也不算过分,日子过的穷富,不在乎这半斤肉了,在肉票规定期限的最后一天,天高买回了半斤肉,打算将肉埋在盐坛子里腌着,留着细水长流多吃几顿,元银又提议,过日子用不着那么细,不就是半斤肉嘛,一顿撮了算了——干脆包饺子吃。这主意不错,从二妹走后,天高从来没包过一次饺子,连大年三十也没包饺子,这次倒要好好开开斋了。天高洗了几棵菠菜,元银从家里拿了几棵葱,趁中午时间,天高拌好了馅,元银帮忙和好了面,两人说好了,中午时间短,晚上回来包。不巧,晚上收工太晚,晚饭后才包。天高擀皮,元银包,到睡觉前才包完了,元银说他包的很仔细,保证每个饺子都有肉,不过他又说,只有最后包的两个饺子没有肉,因为没有馅了,刮了盆地的馅渣渣包了最后两个饺子。他俩把饺子整齐地摆在木盖子上,放在正屋地上的小饭桌上。元银走后,天高往锅里舀了两瓢水,盖好了锅盖子,又去装了一篓子草放在锅台一侧,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等第二天早晨收工回来煮饺子吃了……
夜里,朦胧中听到外屋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天高知道又是该死的老鼠出来行动了,家里老鼠挺多,每晚都哧溜哧溜地满地乱跑,天高已经习以为常了,管它呢,他翻了个身又睡过去了……
早晨,天高起来一看就傻了眼,木盖子只剩两个瘪的没有肉的饺子了,其他有肉的饺子全“不翼而飞”了,再仔细看看木盖子上有些斑斑点点的老鼠的爪印,原来是老鼠给偷吃了,老鼠固然可恨,可还多少有点“良心”,到底是给他留了两个饺子,只是没有肉罢了……
元银来了,深为老鼠的精明而惊叹:“老鼠怎么知道这两个饺子没有肉?”
“嗅觉灵敏,会闻吧。”天高扒开了两个饺子,里面连个肉星星也没有。
这么多的饺子,老鼠一时半会也吃不完,他俩决定找找看,缸后桌前,墙角旮旯,能看到的地方全看了,根本不见饺子的影儿,天高想到了炕洞里,对,老鼠一定是把饺子搬到炕洞里了,那就算了,天高不想为了饺子而拆炕。饺子没吃成,还花了钱,浪费了肉、浪费了面、浪费了菜油酱盐,浪费了工夫瞎忙活了。天高告诉元银:“往后我的肉票再也不要了,全给你们家吧。”
那个年代,农村在执行阶级路线上,什么团结对象,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有成份论,不唯成份论,那都是嘴上说的,执行起来就是另一回事了。
民兵连长找天高写过民兵工作总结,团支部书记也找天高写过黑板报,由此天高招来了非议,也有人说领导的阶级路线有问题,重用了地主子弟:“……难道说咱村的贫下中农子弟真的是没有一个顶用的吗?”天高的心凉了,半夜,他悄悄起来用布揩去了他写的黑板报,从此他再也没写过一次黑板报,再也没有为民兵连和团支部写过一点东西。有人毛遂自荐干起了板报员,不知怎么的只写了一次就“不辞而别”了。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人们对“子弟”们心怀偏见,“子弟”们积极了,会被说成是伪装进步,落后了,会被说成是本质决定。在适当的场合里,有人也喊过:“重在政治表现”,那也是口惠而实不至,也有人在发言时提到“是团结的对象”,那也只是在玩弄文字游戏,其实“子弟”们对这个世界并无太多的苛求,只求不格外受气就行了,只求来了运动不调理你就是三生有幸了。“子弟”们也是中国人,且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也有报效国家之心,也有为民服务之念,可有谁肯相信呢?有谁能为“子弟”们搭起施展抱负的平台呢?不用说别的,连当个基干民兵都没有资格……所以平时该“出手”也不“出手”了,凡事退避三舍,明哲保身,即是做到了这点,也难免说不定哪一天要生个窝囊气……
东邻隔壁有一个四岁的男孩,长的虎头虎脑,没言没语的乖巧可爱,天高喜欢男孩,男孩也愿意亲近他,每在街上见到,天高总蹲下逗引逗引他,亲亲小脸拍拍腚儿,时间长了,男孩同他熟了,见他收工回来了,就跟着他身后看他开门,然后到他家里玩……
这天,男孩又来了,天高在亲他时,因胡子茬长不慎把他扎哭了,男孩这一哭,天高觉得窘了,立刻哄他:“别哭,听话别哭……”结果他越哄小孩越哭,天高嚼了口粑粑喂他,也不奏效,最后捂着小脸跑回了家……
天高听见男孩的奶奶骂道:“活该,你这个贱骨头,再敢不敢去讨臊了?”男孩哭的更厉害了,估计是奶奶狠狠扯了他一把:“你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家吗?五类分子的家你也敢去吗?他怎么没砸死你?……”
天高知道惹祸了,知道奶奶要领着孙子找上门来了,他做好了应对的准备……
“走,去找他!——”奶奶像是有意提高了嗓门,好让天高知道她要来了。
天高在街门口迎上了一老一少:“大妈,有什么事儿?”望着那张冷冰冰且带有敌意的老脸,天高满脸陪笑。
“你别装蒜,我问你,你一个大老爷们,凭什么打俺孙子?”
“大妈,我没打他,我是亲他,胡子茬长了,不小心把他扎哭了。”
“哼,你快拉倒吧,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我看你是故意的……你天生就是那种人!……”
奶奶的话像刀子戳进了天高的心,他只能委屈地求得奶奶的原谅:“大妈,别生气了,是我不好……”
奶奶一把拽住孙子的小胳膊:“说,他打你哪儿了?”
小男孩吓得哇的一声又哭了……
路过的邻居不解其意:“怎么回事?”
“他打俺孙子!”奶奶恶狠狠地盯着天高。
此时此刻,天高已是无话可说。
奶奶的余恨还是未消:“走,家去!你再敢上他家去,我砸死你!”她拽起孙子的胳膊往回走,眼里射出了仇恨的目光。
小男孩用幼稚而困惑的眼睛看看天高又望望奶奶……
天高打了个寒噤,心里重复着:“你天生就是那种人!”
他是哪种人?再说,一个小孩子懂个啥?奶奶何必兜圈子呢?倒不如对孙子打开窗说亮话:“孙子,知道吗?他家是地主,吃人肉喝人血,千万别再去他家了,你再敢去,小命就没了……”
平白无故生了个窝囊气,天高眼里溢满了委屈的泪水……
打那以后,天高再也不敢搭理那男孩了,当然,那男孩再也没有去过他家,这码事在天高的心灵上印上了阴沉深重的划痕,对他的一生影响很大,从那以后,他再也不去喜欢别人家(包括亲戚家)的孩子,他怕再次招腥惹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