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父亲的死 (第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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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窝子周边是悬崖陡壁,除了北边有个出口,其他地方无法站人,崖顶上依稀长着几棵刺槐,在雨中无精打采地摇摇晃晃。石窝子中间是瓦黑瓦黑的水,深不见底。平时几乎没有人到这里来。
天高是第一次来这里,他感到石窝子阴森森的,站在崖边朝下咳嗽一声,整个石窝子立即都是回声。天高做梦也没想到这里竟是父亲的葬身之地!他试着想象父亲跳水前的种种想法:他恨这个世界,还是留恋这个世界?他厌弃人生,还是珍爱人生?他真的活够了愿意死么?他放得下自己的亲人吗?天高实在无法猜想。
有一点可以肯定,父亲不希望有人来救他,要不他怎么会选择这里呢?但是父亲也希望家人能找到他的尸首,要不他也不会将鞋和拐棍儿放在崖边,这也算是父亲临死前帮他们娘仨的忙吧。
大家用长竹竿在水中慢慢地由里向外,又由外向里划着……划着……那个捞水桶的铁锚由两个人倒换着,不停地抛向水中,提起来,再抛下去……
还是未见父亲的尸体。
“老头子是不是死在另一个石窝子了?”崖上围观的人群中有人猜疑:“别看他的鞋和拐棍放在这儿,还可能是‘声东击西’……”
不!——父亲绝不会那么做,天高坚信:父亲没有理由那么做。
父亲迟迟不肯“上来”,母亲着急了,“他爹呀,你快点上来吧,我和孩子在等着你呢……”
“爹呀……爹呀……”天高兄妹也跟着母亲一起哭喊着:“爹呀,你快上来吧,你快上来吧……”
水的面积比较大,站在北崖,竹竿子只能探到中心,再往南就捞不到了,攥杆的邻居只好在崖上围着石窝子转着圈儿在水里划……,终于,在石窝子偏南处,父亲的尸首被划出了水面。竹竿子的铁钩钩住了父亲的袄领,整个身子仍浸在水里,水面只露出带着瓜皮帽子的头,考虑到父亲尸首重,恐怕袄领挂不住,攥杆的邻居想把钩松开,重钩一下,结果一松钩,父亲在水里翻了一个滚儿又沉下去了。原来父亲肚里没有水,可能是一口水呛死了,所以水面浮不起尸首。听围观的人们说,没有喝饱水的溺水者或是没有腐烂的尸首是不会自动浮出水面的。
父亲再次被划出了水面,这次是铁钩钩住了前襟。
人们七手八脚地把父亲放在了门板上。父亲面色苍白,双眼紧闭,赤着的脚丫被水泡的又粗又白,衣裤紧贴着枯瘦的躯体,脊背向前弯曲,四肢蜷缩在一起,尸体的形状像个煮熟的弓弓虾。
兄妹俩跪在地上,摇晃着父亲:“爹呀……爹呀……”一会儿哭成了泪人儿。
母亲痛不欲生,也伏在父亲的身上嚎啕大哭:“你这个老东西好狠的心呐,就这么扔下俺娘仨不管了……往后叫我和孩子怎么过啊……”母亲一手抓住父亲的衣服,一手拍着湿漉漉的草地,呼天抢地的哭的死去活来……
帮忙的人们将父亲的尸体背朝天头朝下放在门板上,想以此来空出肚里的水,结果没有空出水,只是有个鼻孔流出一滴殷红的血……
前来围观的人们有自己村的,也有外村的,人们被娘仨凄惨的哭声感染了,许多人也跟着流下了眼泪,连老天也有怜悯之情,毛毛雨一直未停——为他娘仨流下了涓涓细泪。
人死不能复生,再怎么哭也没有用,帮忙的人们拉开了娘仨,用门板将尸首抬了回来。
按当地风俗,人死在外面,不能停放在家里,母亲从屋里找了两条长凳子,将门板横在上面,就算是父亲的灵床了。灵床没有孝幔遮挡,母亲将父亲的湿衣裤退了下来,用毛巾将父亲的身子擦洗了一遍,换上了干净衣服,又托人买了一口薄板棺材,简简入殓了。
一切从简,即日出殡。
按计划应找八个人抬殡,结果有人说不愿为地主分子抬殡,只找了七个人,没法,母亲找到了一个外姓的十九岁的小伙子帮忙,可那小伙子说自己还没结婚呢,不能抬殡。原来抬殡也有个规矩,没结婚的男人不能抬殡。母亲实在找不到别人了,最后看在两家有点交情的份儿上,小伙子只好破例了……
出殡了,看殡的人倒是不少,天高没有穿丧服,只戴着孝帽子,手里拖着一根丧棒在前面为父亲带路,母亲拉着妹妹跟在灵柩后面……
八人抬着灵柩缓缓出了村,虽然没有设路祭,灵柩还是暂停了,听说这叫“辞灵”。本家以及不去坟地的客人就此向灵柩作揖磕头,行礼告别……
天高跪在灵柩前面,看着行礼告别的人一一走了,看见了母亲躺在地上撒泼地哭,看见了妹妹在地上打着滚儿哭,看见了一些好心的大婶大嫂子们在擦眼泪……
天高也任凭泪水涌出,痛哭流涕,天高曾怨恨父亲,怨恨这个地主爹,他为什么是地主?正因为有这么个地主爹,天高才赚了个“小地主”的名。也因为这,天高从未同父亲平等地推心置腹地谈过一次话,谈过一次心。
可现在,他对父亲的感情发生了变化,没有了怨恨,只有悲悯。父亲从此离家而去,再也听不到他的咳嗽声了,再也不用给他刷沾满痰的痰盒了,再也不用……他跪步向前,泣下如雨……
送殡的人走了,看殡的人也回去了,天高领着父亲的灵柩朝着东山坟地走去。
照礼俗,女人是不能送灵柩到坟地的,可是,母亲领着妹妹也来了,母亲并非有意违背礼俗,只是想到父亲死时孤单一人,没有家人在身边,所以母亲想来送送父亲,让他入土为安,这样,母亲的心里也会好受些……
放父亲棺椁的圹已经挖好了,是母亲提前让人来挖的,而且挖了足足有两米深的圹。当时是一九五八年的初夏,已有风闻别处在实行平坟改田,若真是摊上了平坟改田,这深深的圹或许能帮助父亲“幸免于难”。母亲真是用心良苦啊,深深的圹中放入父亲的棺材后,上面还能有近四尺厚的土层,照样能长庄稼,父亲就不至于被扒棺抛尸了。(果然,三年后的春天,南阳村将偌大的坟地实行了扒坟改田,都知道地主家的坟里有好东西,王家的坟自然首当其冲,姨娘和生母的棺椁因为木质好被南阳村运回村里,陪葬的金银首饰也被洗劫一空,漏埋的骨头零星地散落地上。父亲的棺材因为埋的深,再加上扒坟者清楚父亲的棺材里没有油水,所以就“放过了”父亲,父亲也就逃过了“大劫”)
下葬了,天高捧了三捧土撒在父亲的棺材上,帮忙的人开始铲土掩埋了,娘三个又一次扑向了棺材……
父亲的棺材被埋好了,从此,父亲——这个一言难尽的生命永远在世上消失了……
天,还在下着毛毛雨。
天高用纸为父亲做了个牌位,因无底座,只能将牌位放在磨盘上靠着石磨,母亲在父亲牌位前放了一碟菜,斟了一盅酒,母亲说要天天供养父亲的牌位,直到七七四十九天。
雨停了,冷清清的月光和灰蒙蒙的流云伴着他们娘仨度过了那个凄凉、悲痛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