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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心堂原本这个时候已经将灯烛全部吹灭了, 然而此时却明烛高举,太后与太妃披衣起坐,重新整顿了妆容与衣饰, 端坐在上首同皇帝说话。

“七郎,夜里宫门都已经下了钥, 你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这个时候还来回我?”太后皱眉去看他, 稍微有些心疼:“你瞧瞧你自己, 身上都被雨打湿了, 江都知是怎么伺候得皇帝,竟叫官家这样不体面?”

太后如今夜里睡得早, 今天太妃来陪她下棋, 正好逢上大雨,她也没叫人回去, 留人在回心堂一道歇了。

只不过太后的卧榻之侧只有先帝能睡, 所以张太后只在自己的卧榻外面又设了一张床,让杨太妃睡在外面,既不妨碍两人说话, 又能宽敞一些。

两人本来都是睡得早、起身也早的人, 但是今夜同榻而眠, 竟也有许多说不完的话,人一老, 就容易回忆过往的事情, 她们在宫中这样久,伴着内殿桌案上留着的一盏烛光,说一说旧事就能聊到很晚。

谁知道才刚要睡下,就有守夜的宫人来报, 圣上的车驾往回心堂过来了,有要事与太后相商,弄得两人连忙起身,匆匆梳了头发换上衣服就出来了。

江宜则听见太后心疼圣上,一句话也不敢分辩,直接跪倒在了地上。

他这一路心惊胆战,相比于圣上这一路的面色,太后这一句半句的责备简直就是春风过耳。

宵禁这种东西对于皇帝而言当然是没有什么约束的,他面色阴沉,看着太后亲自拿帕子来擦自己身前被雨水打湿的地方,神情才稍微缓和了一点,扶太后坐下:“阿娘不必如此,不过是一场雨,哪里就能把人淋坏了?”

“那也不成,快叫长富去给你拿身干净的衣裳来,什么样的急事叫你这个时候赶过来?”太后一迭声地叫人去拿衣裳和靴子来,看着皇帝位置附近水滴落的湿圆圈叹气:“是北边边关出事,蠕蠕派兵犯我边境,还是京城生变,有人意图造反?”

她这一辈子其实经历过的战乱、离别与宫变并不算少,皇帝本来是四平八稳的性子,深夜造访母亲的寝殿,若不是极大的军机要务,大约也是不会来烦她的。

“倒也不是像阿娘所说这样严重,”圣上看向太后,无论如何,张太后与他还是有着三十余年的母子情分,他欲言又止,“阿娘,叫服侍的人都下去罢。”

太后逐渐严肃了神色,她缓缓开口:“你们都下去,守在外面。”

回心堂还有先帝当年的一些衣服可以叫皇帝替换,圣上看了一眼江宜则,“朕进去更衣,你把那两个人传进来,把刚才对朕说过的话再对太后说一遍。”

江宜则应声,击掌传唤,长生与芸儿浑身都被雨打湿了,活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太后对长生根本没有印象,反倒是见到他身边的那个女子,不由得疑惑,同坐在自己下首的杨太妃道:“你瞧瞧,这孩子是不是有点像贵妃?”

“娘娘说的是,确实像得很,”太妃瞧着也吓了一跳,勉强同太后打趣道:“要是不知道,大约还以为是贵妃的同胞姊妹。”

太后微微皱了眉,如果不是动摇国家的事情,其实倒也不会太叫人惊慌:“你们都是在哪里服侍的宫人,有什么事情要上奏?”

“奴婢是凝清殿供奉官长生,”长生不顾身上的衣裳紧贴肌肤,叫人如浸冰泉一般寒冷,他向太后稽首:“她是皇后娘娘赏给奴婢的对食,芸儿,和奴婢一起在凝清殿做些杂役粗活。”

“皇后素来治宫严明,怎么会允许宫人与内侍对食?”

太后面上的神色冷了下去,她这话问出口,其实自己心里就已经有了答案。

这个叫芸儿的侍女,长得和贵妃实在是太像了,皇后不得圣上的意,贵妃又有身子,不能动她,忽然有这么一个长相相近的侍女,皇后要是将怒气发泄在她身上,倒也不足为奇。

虽说圣上倚重内侍,但宫女都是属于皇帝的,理论上比内侍这种身体残缺的人还要高上一些,万一遇上宫中什么喜事或者国家遭灾,还能被放出去嫁人。

这种把人许给内侍的事情未免有点过分,难怪皇帝留意到便要生气。

“回太后的话,奴婢原本是皇后献给官家的女儿,可是因着官家不喜欢奴奴,奴婢有一日进去奉茶又不小心撞破了皇后娘娘的好事,所以娘娘一怒之下,就将奴许配给了长生。”

芸儿从来没有见过身处权力之巅的太后,尽管之前长生安抚过她,但是真到了这一步,她还是会害怕的:“奴婢原也是好人家的儿女,许给了城东袁家做正头娘子,是被秦家强掳送进宫里的,如今因为圣上听了前朝大臣的话来寻奴,娘娘令人把奴送出宫……”

她本来便是身遭劫难,此时又冷又怕,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倒也不会叫人怀疑:“奴婢实在是走投无路,才央求了他带奴拦驾告状,否则怎敢深夜惊动太后娘娘与陛下?”

太后起初只当是皇帝将贵妃看得太重,容不得一个奴婢搂着肖似贵妃的美人亲热,说不定心里还惦记着贵妃,没想到这个宫人说出来的话几乎要把她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她本来对皇后献美用香的事情有所耳闻,但并没有深究,皇后弄个美人献给圣上这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这个美人是哪里来的也不必关心,用香伤到皇帝才是大过,也只是皇帝没有吸入太多,所以将人禁足她也没有异议。

但是这个芸儿说的这些话,桩桩件件,都要比用香的罪过大。

“你说撞破了皇后的好事,”太后抿了一口热茶,蹙眉问道:“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你可得想明白、想仔细了再说。”

皇后是小君,君夺臣妻,那臣子也得受着,只有君叫臣死的道理,臣子哪里敢同君争,只不过到底不是皇帝喜欢这姑娘才把人弄进宫来,皇后此举又令外朝知道,叫皇帝的颜面受损,大抵免不了要受些数落。

但是相比于她隐隐猜到的点,这个芸儿的出身反而并不重要了。

“娘娘殿中有一名内侍名唤长膺,同圣上生得有几分相似,奴刚被送入宫的时候思念旧人,他便常来羞辱奴婢,教奴婢该怎么伺候圣上才能叫官家满意,”芸儿含羞忍耻地说道:“奴婢那时还不曾见过陛下,直到后来惹得圣上大怒,奴婢进去奉茶的时候正瞧见……”

她到底是女儿家,说起这些到底还是有些为难,芸儿瞥了一眼长生,看到他清澈目光里的坚定,鼓起勇气继续道:“瞧见长膺正要奴婢服侍他那样服侍着皇后娘娘。”

话音未落,太后手边的茶盏已经被掷到她的面前,芸儿不避那些锐利的细小碎片,跪在地上磕头,“奴婢不敢妄言,娘娘与内侍之事诸多近侍都有所耳闻,太后娘娘若是不信,大可以传唤凝清殿的人进来问话。”

她的容貌本来极美,额头沾染了血迹更添妖冶可怜,也不叫人讨厌,“奴婢本来可以即刻出宫和家人团聚的,但实在是心内不安,所以才冒死拦驾告发,望太后娘娘明鉴!”

杨太妃在一旁见太后盛怒如此,也略有些心惊,她用团扇隔空虚按了一下太后的手,“娘娘消消气,为了这一点事情不值当的。”

宫女服侍内侍还能怎么服侍,虽说这些中人已经没有了那物事,其实玩起来比一般男人还要花得多,正因为没有,所以才会扭曲,更要拿女人作乐。

而一个无根之人服侍皇后,大约也离不开舌灿莲花和手脚麻利这两项了。

太后一向是能听太妃劝的,但是这事实在是太大了,万一是真的,皇后同内侍厮混,哪怕不会有混淆皇室子嗣的嫌疑,但也会令皇帝震怒……乃至于废后。

她心中的那一口气忽然有些松懈下来,靠在一旁的软枕上歇一歇,其实这个女子说出口之后,她是有几分相信的,毕竟一个马上就要被皇帝遣送出宫,与家人团聚的女子,如果不是撞破了天大的**,怎么敢告皇后的状?

知道了皇家这种丑事,就算是揭发有功,大概也是活不成了。

但是把守内侍入宫的老人实在是太不仔细了一些,一个肖似圣上的男子入宫做奴婢,亏他们也敢放人进来?

“你说那内侍肖似皇帝,可有什么证据?”太后的声音低沉,语速同之前一样平缓:“遴选内侍入宫的都是内侍省近臣,难道他们不曾面过圣吗?”

长生见太后怒气未消,以额触地道:“奴婢久在坤宁殿服侍,原与长膺是一处的,他身形不过有那么几分相似,容貌却不大像。但奴所知确与芸儿所说一致,起初圣人是不曾留心外殿内侍的,可是后来长膺不知道怎么学会了易容术,如内廷娘子一般涂脂抹粉,娘娘便待他亲热了许多,还擢升了他到内殿服侍,隔几日才去服侍一次。”

“其中细节只有贴身服侍皇后娘娘的人才知晓,奴婢们这些外殿供奉只知道长膺有一技之长,又极得圣人喜爱,其余之事,奴婢也不敢说清。”

现在再说起服侍这个词的时候,几乎是成心叫人气死,太后虽然没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但是面上怒意已显,他们这些人,但凡以喜欢一个奴婢,当然是要叫他们日日夜夜伴着,用起来才顺手舒心,这种隔几日才召见一次的做法只有那些年迈但是又不愿意出宫荣养的亲信才有。

低等内侍们都是住在一块的,没有**可言,那人会不会修面易容,又或者是否受皇后几日召见一次,这些话拷问凝清殿的人之后就知道了。

“皇后赐你对食,是对你的隆恩,哪怕有错,你一个奴婢,又怎敢叛主?”杨太妃摇了摇团扇,试图缓和殿内沉闷压抑的气氛,“你该知道,既然敢做出这样的事情,将来你的前程会如何?”

这事无关乎是非,哪怕皇后真的有错,以后谁还敢用这个长生?

“奴婢的主子唯有圣上,天子为君父,奴婢身为臣下,岂可令圣主蒙羞?”长生跪在地上,面容虽有与年龄相符合的惊慌稚嫩,但眼中已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坦然,“历来内侍遴选虽由宫中人把守,但皇后娘娘家中每年仍向宫中孝敬不少人,内殿之人受人恩惠,为人爪牙,包庇旧主而蒙蔽圣听,奴婢实不忍见。”

圣上从里间换了衣物出来,他的面色倒还不算太差,只是原本皇帝在太后面前多是神色温和,即便是换了一身先帝从没穿过的常服,相比从前就显得圣上如今多了几分严肃。

杨太妃看了看皇帝,又瞧了瞧太后,圣上同皇后情分浅淡,隐隐有废后另立贵妃的念头,但还不至于随便给人定罪,现在却把人直接带到了太后面前,心里或许也是信了两三分的。

“娘娘一向慈心,圣上身上沾了点雨自己心里都是疼的,不如也叫他们两个下去换身衣裳,有什么事容后再议。”

她看向皇帝,又轻轻碰了一下太后,张太后瞥了她一眼,而后才阖眼颔首,“让人先将他们带下去换身衣裳,吾与皇帝有话要说。”

回心堂铺地所用的砖是苏杭一带烧好通过漕运送入宫中的,寸寸如金,如今却被人的鲜血所染,实在是可惜。

在外面守着的内侍进来收拾擦洗,座上的三位主子却不见言语,直到他们将一切收拾得干干净净,太后才望向皇帝叹道:“官家是怎么想的?”

她的儿子她是很清楚的,皇帝早就有废立之心,如今是与不是,皇后传出这种事情都名声不好,圣上难道不会趁机再议此事吗?

其实张太后也有些疑惑,如果不是碍着杨太妃还在,太后甚至想问一问从前圣上所言及的那个梦境,难道便不曾有过预兆吗?

“中宫为小君,此事非同小可,也不能光凭人一面之词断定,”圣上被太后注视,缓缓开口道:“今夜刺客入宫,惊扰太后,就令御林军搜查整个行宫,叫皇后……和那个人过来问话罢。”

家丑不可外扬,何况是圣上的家事,这种事情是万万不能说出去的,但是骤然叫皇后夜里过来问话,总也得有个说法才行。

太后略点了点头:“就依七郎所言,官家写一道手诏加印,叫搜查的人有分寸些,不许搜查明光堂,别惊扰了贵妃。”

贵妃如今怀着身孕,最是金贵,她住在圣上的寝殿,当然不适合夜里被这种事情惊扰,也不应该叫她知道。

太妃垂眸饮茶,她稍有些后悔没有尽早回去,现下已经知道了这些事情,想回避也回避不了了。

从前圣上待皇后还是十分客气的,若是问什么话也都是自己去寻皇后,而就算是在太后殿中,也是说一句请皇后过来的。

就算人再怎么涵养好,这个时候恐怕也会少了几分理智,但奈何又是天家丑事,不好叫人明查。

……

云滢听了内侍的回禀,知道圣上夜里可能回来得会晚一些,因此自己用过膳也就歇下睡了,但是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枕边依然空空。

“岫玉,官家是什么时候走的?”

她孕中渴睡,皇帝来了不知道,走了也不清楚,反正没人来惊动她好梦,只等自己睡足了才起身,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时辰:“昨夜圣上回来是歇在小榻上的吗,我怎么一点都没听见声响?”

说是有孕的女子反应会迟钝些,但是云滢还是能觉出明光堂里有些不对劲。

——往日虽然御前的内侍也是恪守礼节,屏声敛气,不敢喧哗说笑,可是并不会像现在这样,静得叫人害怕,连服侍她的人都多了几分小心翼翼。

“回娘子的话,如今马上就是午时了,官家昨夜其实并未回来,”岫玉怕云滢生气,连忙说道:“夜里回心堂遭了刺客,官家往老娘娘那里去了,皇后与太妃都过去了,御林军搜查宫禁,可把奴婢们吓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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