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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上见她神色凝滞, 连那所谓的生子之法都顾不得了,只得依着她停下步伐,坐回她的身边。
“怎么了?”
云滢哪里还有心思去管别的什么, 她迎上皇帝略含笑意的目光,又有些说不出口, 用指尖轻轻碰触到了那道露在外面的齿痕,便转过了头去。
颈部是人脆弱的地方, 情浓时就算是感受到了她这份大不敬, 圣上也不会分出心神去计较, 也不会感觉到疼痛。
然而现在这份痛楚被人提醒,不用她多说, 皇帝自然也就注意到了不妥, 让人捧了铜镜过来细看。
常服简素但又不失威严,可颈上的浅浅牙印却与天子威严半分也搭不上边。
但是眼下这个罪魁祸首比他还怕羞, 因此圣上也说不出来什么诸如“瞧你做下的好事”的责备话。
“叫人拿些珍珠粉来遮一遮罢, ”云滢不厚道地笑道:“后宫娘子们素日用的香粉都太香了,不适宜官家见大臣。”
男子敷粉在士大夫中也是极为流行的,并不觉得这是妇人专属事, 不过皇帝因为这种事情而遮掩, 也不见有多大的好脾性, 沉着脸让人把女子梳妆的东西悉数捧过来,供两人择选。
江宜则也吓出了一身冷汗, 元后被废的时候云滢还是个不知事的小女孩, 那个时候皇后做了些不体面的事情,为了争宠特地吩咐尚衣局,在嫔妃日常所用的衣物熏香上添了些叫圣上不适的花汁,使得那些嫔妃不能见君。
这件事被查出来之后, 皇后就因为善妒猜忌、不惜有损圣体被众臣请旨废黜,而后出家修行,至死未曾回宫。
那道咬痕不算太重,可却是在颈项上,然而皇帝非但没有问罪,反过来要替云滢遮掩。
云滢对梳妆方面还是很拿手的,这些重臣皇帝平日都是要见的,全脸敷粉反而显得欲盖弥彰,就用热鸡蛋在那伤痕周围先滚了一圈,察觉到身前男子因为不适而发出的轻微嘶气声,连忙轻轻啄了一下那个地方,聊作讨好。
圣上是头一遭被人服侍着上妆,多少有些不自在,可她又极有眼色地讨好人,教人把什么气都消了。
但见她稍微用水调了一点珍珠粉,而后用尾指轻轻在自己颈处轻轻匀开涂抹,继而拿了些淡黄色的细粉,沾在手上重新施为一遍,遮去那过分耀眼的白皙,甚至就像是作画一样,还挑了一点淡色的胭脂调和颜色。
只要不走近了直视天颜,臣子们是不会看出来圣上有什么不妥之处的。
云滢自觉差不多了才停手,她稍有些惋惜:“若是官家不急,我还能弄得更逼真一些。”
皇帝不做什么表示,内侍们也屏气敛声,他们知道官家素日不喜欢这些的,谁也不敢笑一下。
云滢瞧见旁边还有宫人取来供她选用簪头的象生花,突然想起元夕那夜圣上为她簪戴牡丹,便起了促狭的心思,将一朵逼真的牡丹簪到了圣上的乌纱冠帽边,失声轻笑。
风流雅士簪花成风,就算是宫中逢年过节也会赏赐给臣子们鲜花簪戴,可是有些生性古板的人不太喜欢这项规制。
其中也包括皇帝。
圣上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即便身旁没人敢来笑他,亦要斥责她的胡闹,“前面尚有臣子等候,你还敢如此?”
“可我觉得官家这样还是很好看的呀,”云滢凑过去在他面上蜻蜓点水般亲了一下,旋即躺回坐榻倚着软枕欣赏:“官家平日高不可攀,簪一朵牡丹,反而俏皮起来了。”
圣上惯来隽秀清雅,如日月华章般令人敬畏远观,簪一朵淡色的牡丹在纱帽之侧,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反差感,倒有些不符合人实际年龄的少年感。
“花若有灵,知道你这样说,也要羞愧而死。”
圣上随手将那朵象生花拿走,起身往前面去,刚行两步忽然顿住,笑着望向坐起身的云滢,吩咐宫人伺候她沐浴更衣:“既然东西已经留不住了,便随她们去浴间罢。”
云滢愣了片刻才回神,白皙的肌肤上霎时染了无尽绯红,她拿了枕头,重新将自己埋得谁也瞧不见,偏偏又有一只手掌落在了自己的头上,像是爱抚狸奴一般,顺了顺她的毛。
“这些有什么好可惜的?”圣上抚摸了一下她柔软的发心,怜爱道:“晚上还有呢,不用可惜。”
……
龙图阁大学士曾弘毅已经在圣上的书房里喝过两盏茶了,官家素日是不会叫臣子等太久的,他又极得皇帝的宠信,圣上突然这样避而不见,只吩咐内侍赐茶,教他心底也生出些疑云来。
或许是内侍们记错了皇帝的喜好,书房内燃着些后宫常用的甜香,叫他闻着总觉得有些怪异。
“曾卿这个时辰来见朕,可是有什么急事要禀报么?”
圣上从内间而来,叫曾弘毅的疑惑更深,但还是即刻放下了茶盏,躬身向皇帝行礼:“臣请圣安。”
“朕安。”
皇帝坐在了书案之后,吩咐人起身,他今日是去过一次龙图阁与臣子议事的,如果不是突然又出了什么急事,曾弘毅完全没有必要再来这一遭。
“回圣上的话,臣确实有一桩蹊跷事要禀明,但不知当讲不当讲。”曾弘毅面露难色,这桩事叫人不解得很,但又与前朝后宫有干,要说出来恐怕会叫宫中生出许多是非来。
但是不说,日后皇帝问责,他们这些知情不报的人恐怕难以将自己择得一干二净。
“不知当讲不当讲,你也到朕的书房里来聒噪了。”圣上端坐在御座上的时候瞧见了奏折中间一粒豆青色的蝴蝶玉坠,稍蹙了眉:“到底是什么能令朕生气的事情?”
臣子们一般这样委婉的时候,基本说出来的东西都是要惹人生气的,只不过前面含蓄地加上一句,叫皇帝即便翻脸也不至于降罪罢了。
曾弘毅看不见皇帝撑在桌案上的手拢住了什么东西,因此不知道为什么皇帝今日午后到龙图阁的时候还待人亲厚,到了如今竟像是有淡淡的不耐烦。
“事涉太后之兄,臣也不敢妄言。”
曾弘毅见圣上颔首,知道是要他继续往下说的意思:“元夕夜后,曾有一对贫苦夫妻至登闻鼓下执槌,尚在犹豫之时已经被人堵嘴拖走。”
他的身子略低了些:“有人瞧见,当街抢人的是张相家奴张仓头。”
登闻鼓是臣民越级告状的一种手段,若登闻鼓响而主司官员不上奏,罪加一等。而圣上此时无论在做何等事情,哪怕是在上朝,只要有人敲鼓,也必得接见敲鼓之人,细问冤情。
太||祖高皇帝在宣德门南街设立了登闻鼓和登闻鼓检院,受理民众的申诉,不管其冤情大小,哪怕是为了一头猪的走丢,都可以直面天子——当然黎民多畏惧宫廷,很少真的有人为了一头猪而走入天子庙堂。
敲鼓的人不必承担任何惩罚,就可以直接向天子申诉,所以很多心虚的贪官会派心腹小厮守在登闻鼓的旁边,生怕有人敲鼓。
而留意这些人,就是登闻鼓检院要做的事情了。
“这是登闻鼓检院需向朕禀明的事情,卿在龙图阁,与你有何干系?”
曾弘毅见圣上不问那对夫妻去向,反而盘问起他来,知道圣上是不喜欢他越俎代庖,插手别的府衙需要做的事情。
但这也不出他的意料,曾弘毅不慌不忙地禀奏道:“臣并非有意插手,事情已然过去几日,臣也不知为何,登闻鼓检院至今未向天子禀明实情。”
登闻鼓这几日都没有响过,皇帝也没有接见那对夫妻,检院不肯向皇帝奏明,那就是主司官员的失职了。
“臣询问过有司主管官员,皆似不知此事。”
曾弘毅有心再向皇帝说一说他所探知到的消息,然而官家却打断了他。
“这个时候禀来,恐怕也迟了。”
皇帝微冷了面色,登闻鼓前有人当众被拦,且加上官官相护,这当然不是什么好事情,若说张相或者他亲近的人与这件事无关,谁也不会相信的。
而那些有司官员知情不报,到底是看在张相颜面还是看在太后的面子上也是不得而知。
“这件事情朕知道了,你先下去罢。”
曾弘毅在御书房里等候许久,尚且没来得及同皇帝说上几句话,就被圣上下了逐客令,这叫他多少感到震惊,但他论说起来也不是一个强项令,圣上知晓这件事情也就罢了,横竖挑不出他的错处。
他应了一声是,正要退下的时候却被皇帝叫住了。
“卿家说的那对夫妻,其中丈夫是不是有些瘦削,还跛了一足?”圣上若有所思道:“说话似乎带了些蜀地口音。”
曾弘毅微微怔住,心下升起许多猜想,但面上还是极恭敬地答了一句,“圣明无过陛下,正是如此。”
他当时正好骑马路过,只看了个大概,他又是汴京人士,那对夫妻说话并不能完全听懂,但相府家奴与那对夫妻推搡之间,好像那男子被缚住之前蹦出过一句“我||日||你先人板板”这类粗鄙之语。
实在是不登大雅之堂,听了都让士大夫面热。
“那便不干卿的事情了。”圣上轻笑了一声,叫他宽心,“原不是什么大事,张相同他并无怨仇,想来过几日就会送人返乡了。”
曾弘毅这才彻底确定了自己的猜想,笑着向皇帝请罪道:“原来圣上已经知晓了,原不需要臣来多嘴。”
如果皇帝不曾问他那男子的体貌特征,他或许还会觉得皇帝是瞧在太后的颜面上有意遮掩,但现在却无此等顾虑了。
民间传闻天子身侧有充当监管百官的耳目,皇帝知晓也不算什么新奇的事情,张相大约早已私下同皇帝说明,因此也不见圣上加罪失职官员。
等送曾弘毅步出书房之后,江宜则才发现自己背上已然有涔涔汗意,被风一吹,觉出透心的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