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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阁中人人面色大变。“不凡住口!”林瑞晨厉声道:“你满口胡言什么?”
奚半楼摆了摆手,神情萧索道:“让他说吧,没有外人。”
“师兄见谅。”被二师姐喝了一声,顾不凡略微冷静:“昆仑派不能再衰落下去。如今圣上多般猜忌外患当头,征儿是希望之所聚,若能循序渐进再耐心以待良机,必有翻身之时。万万请师兄三思!”
“你说的我都明白。”奚半楼凝目望天,只是栋梁交错的屋顶遮住了视线,一如当今纷乱复杂的形势:“本门如今的局面,我有责任。只是把期望全寄托在一个孩子身上,不觉有些过分么?”
“二师妹,胡侍中可有带了话?”作为天子近臣,胡浩的话极具分量。
“征儿的事情倒是未提,只说圣上近来脾气越发暴躁,此后的动作怕是不会少。让掌门师兄在凉州小心行事。至于益州地界的诸多生意我尽力维持便是。”
“圣意难测。韩车骑闭门不出韬光养晦,咱们这一系被打压至深,本就该收敛羽翼。青城派圣眷正隆,败给他们几场也算不得什么。不凡,你当记住,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该丧失信心,怨天尤人!征儿与昆仑派上下历代门人都不同,他……很怪异。《道理诀》我看过,也看不明白。征儿方才却对我说,他能看懂。
是能看懂,不仅仅是想学《道理诀》。你们真以为征儿是失心疯了么?以他的聪慧早熟,这话不会是乱说。我思来想去,征儿这一出未尝不是一个顺势而为机会。
眼前便是泥潭,咱们主动踏进去,总比被人推下去好得多……”
“但能站在岸上,总比掉下去好得多?谁知道泥潭里有什么?掉下去,还上不上得来?”顾不凡挺起身姿,锋芒毕露:“师兄近年在凉州,我殚精竭虑督促门人弟子,便是为了昆仑能挺直脊梁。”
奚半楼走下掌门宝座,拍拍顾不凡肩头道:“过刚易折。拳头先收回来,再打出去才能更有力量。”昆仑掌门比个架势右拳握在胸前引而不发,不愧是名满天下的绝顶高手,简简单单的比划便让顾不凡感觉全身都在拳势笼罩之下,处处破绽。“这一招暗林虎伏还是小时候我传授给你的。武学之道非止强身健体,从中亦有许多处事道理。”
顾不凡听掌门师兄说起小时候的事情,心中一软:“师兄之意不凡不敢违抗。
只是门派无小事,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我依然认为此事太过草率直如儿戏一般。
师兄还请再三思量。明年藏经阁再开,师兄修炼《天雷九段》已至关键处不可中断,征儿若回心转意,我的机会还是让与他。”
奚半楼点了点头道:“此事便如此定了。我这便回凉州,其后尚有诸多事务烦劳师弟见机处置。”
送别了掌门师兄,一众同门散去。每人心头都泛着异样的心思,事情闹到如此地步,期盼吴征创造奇迹者有之,冷眼旁观者有之,茫然无措者有之。
奚半楼亦心知肚明,然则事已至此也暂无良策,只得等待时光推移心绪略微平定之后再行宽慰。思量至此,不由摇头苦笑:征儿啊征儿,真是给为师出了好大一个难题。所幸者即使你不懂武功,想要出人头地亦是不难。
踏上扑天双雕的背脊腾空飞去,奚半楼没有看到顾不凡一脸心丧如死,捏的双拳嘎嘎作响的模样,更听不到他的心声:昆仑完了,昆仑完了!引发这一场大风暴的吴征早早调整好心态置身事外,这一场风波想着就令人害怕,索性不去多想。
虽有三天期限,但第二天他便搬离了林锦儿的小院。与此前的前呼后拥相比甚为凄凉。同门中只有杨宜知前来帮忙,据他传来的消息,顾盼原本要来,不过被陆菲嫣禁足……林锦儿只是旁观,数次欲言又止,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或说不知从何说起。
八年的经历从脑海里一晃而过,吴征回过神时杨宜知依然在他腿上酸麻处不轻不重地推拿揉捏。他来时林锦儿已捎来口信,明日起吴征将被剥去内门弟子身份,贬为外门弟子。自从事发之后待吴征一如从前的,也只有林锦儿与杨宜知两位了。
“走吧。给你做好吃的。”吴征站起身来,招呼杨宜知回去居所。
“哈哈,这句小弟爱听得紧。”
做了外门弟子,老庄头此后可由不得他呼来唤去,今日的材料是杨宜知来时带的。两位回到荒僻小院,不想庭中平白多了一人。
一个大大的酒糟鼻子极为显眼醒目,正半躺在摇椅上一脸惬意地滋溜着小酒。
——吴征收拾小屋时可未曾见过,也不知这又脏又破的摇椅是师叔祖朱泊从哪儿找来的。
师兄弟俩吃惊过后赶忙磕头行礼:“小师叔祖。”
“格老子的,小杨这么唤便罢了,你小子唤什么小师叔祖?不知道老夫的身份吗?”朱泊言语粗俗,说话更是高深莫测——简直摸不着头脑。
吴征愣了一会,小声试探道:“师祖?”
朱泊乜眼一瞟:“倒是有点小聪明,反应也快,怪道半楼对你青眼有加。”
“师祖来此可有吩咐?”吴征不敢接话。
“这里是老子的居所,怎么?老子来不得了?”朱泊又从酒葫芦里吸了一大口,施施然道:“老子饿了。”
师兄弟俩赶忙告退去准备饭食。吴征心中感动,奚半楼将他安排来此居然大有深意,能跟在师祖身边自有无穷好处,这一顿饭食做得分外卖力。
酒菜上桌,朱泊浑然没有长辈风范,吃得狼吞虎咽如风卷残云一般。尤其一道肉末茄子被他一扫而空,递过酒葫芦,满是油脂的嘴角含混不清道:“此间进去墙角处左行三步,把毯子掀开,入地窖再打一壶上来。你们俩也喝点……罢了,过些年头再喝。”
吴征打好了酒再回来时,朱泊已是连连打着饱嗝,半靠在躺椅上消食:“半楼赞你有易牙之能,果是不错!嘿嘿,这徒儿倒是有孝心给老子找个乖徒孙。乖徒孙,日后老子的饭食便由你包了。”
“师祖喜欢,征儿每顿都给您做。”吴征收拾碗筷笑笑答道,分外乖巧。
“放下,那个先不忙,自有婆子来收。嘿嘿,你个外门弟子没人管,难道还敢不管我老人家?”朱泊说话时老神在在的模样口气颇为倚老卖老,见之让人生厌,偏生看在吴征眼里顺眼已极,这是自家沾了师祖的光,免去许多俗务。
“都坐下。说起《道理诀》倒是与老子有些渊源。嘿嘿,当年不听师尊教诲,非要强学的也是老子。”朱泊一脸得意洋洋……“征儿说来听听,到底看出了什么棒槌玩意?就不信你一个鸟毛都没长的孩子,能比老子看出的还多?”
吴征狠汗了一把!不仅因为川中方言棒槌可不是甚么好东西,师祖句句不离生殖器令人难堪,更因这段秘辛从未听任何人说起过,想来门派已下了封口令。
他所不知的是师祖虽说外貌不佳,年幼时可堪称名震世间的神童。只因选了《道理诀》当时便在昆仑引发轩然大波。怪道始终觉得奚半楼答应得如此轻易有些奇怪,原来上梁不正下梁歪,师傅的师傅也干过这等蠢事。
说来也怪,自朱泊起昆仑派每一代总要出些离经叛道的弟子。朱泊极为硬气,定是要修习《道理诀》,否则宁肯不练。师长们拿他没办法,只得将消息重重封锁由得他去。幸亏如此,此事才未曾流传出去,只有昆仑派历代中坚知晓此事。
朱泊强修失败之后,前代掌门大发雷霆,险些便生生毁了《道理诀》。他如今的模样,也是因为二十岁被废了一身武功根基大损,才导致瘦小枯干比常人显老得多。
不过吴征细细一想:师祖能被遣去守卫藏经阁,现下武功之强可想而知,恐怕不弱于列位师祖。这么一来,其当年天赋之高更是骇人听闻。
吴征不敢说话,只是低头不答。
朱泊一指杨宜知道:“小杨先出去。待对完了口诀再唤你进来。”
杨宜知告退之后,朱泊见吴征仍是不言不语,笑骂道:“好个奸猾的小鬼头。
听好了,世间万物,微尘之沫系于无形丝线包覆之所聚也……”
翻翻滚滚念了一大段才打消吴征心中疑虑,露出个抱歉的笑脸,呐呐得有些不好意思。
师祖修过《道理诀》,当是对其中利弊有了切身体会。奚半楼安排吴征住在此处,其心思深远与拳拳关爱之意简直快突破天际。吴征心中感动得无以复加。
“徒孙幼时曾受过伤。”吴征沉吟一番,露出左臂一处伤疤。疤面不大,却有色泽较深,且如肉丘一般,可见伤口较深。以尽可能浅白的话语道:“当时徒孙疼得狠了便盼望伤势愈合得快些。可惜事与愿违!待大了之后几次回想幼年童稚之言,每每失笑。是以看见微尘之沫便有心有感。”
能够教训加教育师祖,一股智商与见识上的优越感油然而生:“藏经阁里徒孙便在想,为何只需人之未死,即使不敷药物伤口也可慢慢复原?”
朱泊的聪明大出吴征意料之外,听到这里浑浊的眼珠陡然一亮:“这个慢字说得既妙又准!大合微尘之沫本意!入你先人板板,老子当年怎地就没想到如此简单的一层?”
聪明人之间说话就是畅快,吴征见朱泊一下就抓住了关键,忍不住就要朝他竖个大拇指。
“且住!小杨滚进来,日你娘卖批的,今日着你得个天大的好处。给我坐下好好听清楚,能悟多少悟多少,出了这门给老子烂在肚子里,敢提一个字就要你小命。哼哼,长得五大三粗,用不着猜便学了《金刚横眉》是不?《登天青云》就不敢去看一看?杜中天那小子也是个蠢猪,没药救了。”
杨宜知一头冷汗,小师叔祖进来一顿劈头盖脸,先问候了自家娘亲,又臭骂师傅,不需交代这事也得烂在肚子里。
吴征将心中所知挑挑拣拣缓缓道来。当然不能把人体系统说得明白清楚,一则太过惊世骇俗,二则现代科学都尚未研究清楚这个复杂到极点的东西,他又能说清什么?只能含含糊糊,说人体之内当是微尘之沫所聚且有再生之能,当有无形丝线相连,否则怎能解释为何脑中所想,便能让身体四肢百骸相应而动?“有理!有理!”朱泊听得手舞足蹈:“老子分明是眼睛看见个漂亮女人,脑子里想干她,鸡儿便梆梆硬。若说没有无形丝线相连怎能说得通?”
这个世界孩子早熟,十二岁的杨宜知早在山下妓院里破了身,回来后一顿狂吹,惹得几位师妹小脸通红齐翻白眼。朱泊说的这些当然足够“浅白”。
吴征汗如雨下。师祖怎地和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全他妈的色胚。
“这是你在藏经阁里想出来的?”朱泊乜眼问道。
“全是当时一通胡思乱想,想不明白,却觉得真有道理。”
“嘿嘿,昆仑派上上下下,除了白常师祖全是一窝子蠢猪才让明珠暗投。嗯,老子不是,乖徒孙也不是。”
听他贬低历代先祖以自吹自擂,吴征与杨宜知更吓得大气不敢喘,全当耳朵聋了一字未曾听见。
吴征便在小院里住了下来,日夜与朱泊共同参悟《道理诀》。这位师祖满口污言秽语却全无架子,慢慢的吴征敬畏之心尽去,除了人邋遢些,相处起来倒是融洽。
“师祖怎地不再修《道理诀》?”
“一把年纪了没那心思,老子看着你学便成。练成了老子心里痛快,练不成么……嘿嘿嘿,看个漂亮小伙子今后也要变成老子的模样,心里一样痛快。”
“…………”
“师祖,以您的经验看,《道理诀》用在那话儿上管不管用?”
“毛才冒出两根便开始想女人了?依老子看你那根棒槌不小啊。”
“嘿嘿,男人不嫌大嘛……”
“大有个屁用?得够硬够持久,日得娘们儿喘不来气喊爹喊娘,那才是好使。
《道理诀》当然管用。”
“嘿嘿,师祖高见……”
…………………………………………………………………………………………………………“把脏手拿开滚远点,敢碰一下老子再也不下厨。”
锅里的牛肉萝卜汤烧得喷香,朱泊伸向汤水的手指僵住。被吴征一个十二岁的小娃子自称老子,偏偏一脸谄媚讨好:“你做,老子等着便是。”
朱泊反身出门不停抽着大鼻子,唉声叹气腹诽不已:“几年才得吃一回牛肉,怎生忍得?一个个脾气都是又臭又硬。他娘的,改日拉上半楼反出昆仑,爷孙仨组个犟驴派得了!”
次日吴征收了早课,杨宜知早在院里等候。朱泊正与他呱噪不已:“你家还有摔死的牛没?昨日那些子不过瘾啊。”
农耕年代牛可是主要劳动力轻易杀不得,便是圣上一年里也没几回口福。杨宜知想方设法从家里弄来一头“摔死”的牛已极为不易,朱泊覥下脸来讨要让他忍不住转身想逃。见吴征收功如蒙大赦:“师兄练功完了?小师妹明日要来吃午饭,小弟家里前些日子打了些山猪用盐腌制了,正给您送了些。”
“盼儿要来啊?咸猪肉好东西,走,咱们去挖些嫩笋回来。”
“这个好这个好!老夫虚胃以待。”
不理提起吃便没个正形的师祖,吴征与杨宜知扛上家伙上山。
两年余前吴征惹下的风波在奚半楼的刻意保护下至少在昆仑派里已渐渐平息,住的小院里又有位昆仑前辈,倒无人不开眼来找麻烦。
一年前顾盼第一回偷偷前来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回了家趾高气昂:“小师叔祖命我明日过去受教,可不是去找大师兄。”
陆菲嫣莫可奈何,开始还放心不下时常跟来,久而久之也就随女儿去。反倒见吴征一如从前对女儿极其疼爱,恼怒的心思淡了不少。不再担心吴征教坏女儿后,时不时也还是来此打牙祭。
于是这一处小院又热闹起来,杨宜知,陆菲嫣与顾盼时常前来之外,林锦儿来得只比她们三人更勤。
转过两个山头有一片竹林。正是初春的时节,春雷过后雨雾绵绵,竹林下的春笋如冒出地面的尖石,肥厚鲜嫩,美味无比。
只是今日地面有些空落,显是不久之前被人采收过一波。
杨宜知挠头:“娘的下手晚了。大师兄,前边山头还有片竹林,咱们到那里去。”
日头渐已中天时才到目的地,吴征向来深居简出,这一座山头从未来过。只见此地竹林面积不大,长于一大片斜坡之上,山风呼呼空气有些干燥。昆仑山宜人的温度下感觉极为舒适。
师兄弟俩寻着竹林一路采挖,不多时便挖个对穿,自然收获满满。
“又有口福了!”想起春笋炖咸肉的鲜香滋味,杨宜知忍不住直流口水,扭头却见吴征瞪着坡下愣愣出神。
杨宜知极目远眺,这是一片V字型缓坡峡谷。站立的位置背阴,对面斜坡却是阳光充足。山谷里郁郁葱葱,偶尔有各色小花点缀其间。顺着吴征目光望去,视线正落在对面山坡半山处几十点鲜红。
不待他出身询问,吴征猛虎出笼般向坡下奔去。
在荒僻小屋里避世修行,除了朱泊外吴征从未显露过武功,杨宜知偶尔见过几回,却被朱泊下了死令牢牢封口。但他心中深深知道,两年多时光带给这位大师兄的,绝不仅仅是渐高的身量与日渐长开的俊秀容貌,更有突飞猛进的武功。
只见吴征下坡时犹如猎豹飞驰,上坡时犹如困龙出海,其矫健快速令杨宜知目眩不已。
“说说你的理由。”慈祥而威严的老人讶异道。
“爷爷!大师兄即使手无缚鸡之力,也绝不会居于人下。请相信孙儿的眼光,他……很不同的。”
心中暗自庆幸昔年吴征没落之时不离不弃,杨宜知快步赶上。只见吴征猫着身子直勾勾地盯着面前十余棵低矮植株。
椭圆的叶片,一人的高度无甚出奇之处,挂在其上的果实倒是看着诱人。指头粗细,二指长短,顶端尖尖,或青或红。青的浓翠,红的艳丽!杨宜知对吴征的模样大感好奇,搜肠刮肚一番也想不起见过眼前物事,试探问道:“大师兄,这是什么东西?”
“你也没见过?想想清楚。”吴征又惊又喜。
杨家的养珍堂可是大秦国最大的珍奇物事商号,这件绝不应该此时出现在昆仑山附近的东西,吴征来了十年也未曾在这方世界见过的东西,若连杨宜知都没有见过,那可真是意外之极的大喜事。
杨宜知皱着眉头思量许久,笃定道:“没有,绝对没有。”
“走,带我下山去市集!”吴征一路飞奔。
“大师兄慢着些。”杨宜知拔腿发力,却越追越远:“这东西叫什么?您见识广还请告知一二。”
“辣椒!恩,最好的一种,二荆条!”
“辣椒?二荆条?没听说过,好吃么?”
“只消一口,你永远都忘不了!永远都离不开!”
说吴征见识广那是纯粹的恭维之言。昆仑派上上下下没下过山的只有他一人。
诸如戴志杰,杨宜知,木雄飞木扬舞兄妹等同辈同门,每年都有一月回家省亲的时光,顾盼也常随父母离开昆仑。</p>